我母亲也是二舅，但我从未感觉到那有任何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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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30日从东京出发，我一路自行车骑行向北。在付出了体力与时间、经历了若干途中小小折磨如人间六月天里三陸海岸地区气温9℃上下、全天暴风冷雨造成的低体温症之后，6月12日我来到了目的地。

记忆无比清晰：起伏剧烈的山路到头，最后一个斜面向下令车速上到30多公里，胆战心惊于车把随时失控人被甩飞的刹那间，参天林幕从眼帘猛然退去，眼前展现开放感全幅拉满的山水画。但与世间一般山水画有一处极明显差异：空气中充满着硫磺味，地面的天然缝隙间流淌着黄绿色硫磺泉。原野上四处散落着白灰黑分明的乱石滩，在天地间浓墨渲染着悠远苍茫、荒凉离世的氛围，有一种能把任何来访此地者纠结黏糊的思绪从躯壳里猛然抓起、一把扔进这山水里令其顿时沉浸其中、忘我解脱的魄力。

是的，这里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青森县接近本州最北端的恐山霊場。日本佛教三大霊場之一（另外两处分别是比叡山、高野山）。

我为了这里开始了这次来回2000多公里的骑行，为了心中一个念想。我想在这里，在宇曽利湖边呼喊一下我的妈妈。她一转眼就离开我快要整整4年了。对于亡故的家人，特别是有郁结于内心的思绪或情愫的，到恐山霊場的宇曽利湖边呼喊逝者，是一种文化习惯。

↑阳光碎成细银的宇曽利湖畔

我呼喊了三遍。以声带所及响亮程度的极限。无须在意、没有尴尬，因为视野能覆盖的天地间只有我一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文化习惯，据说是因为在这个地质景物十分特殊的地方呼喊逝者能与其沟通交流、当地甚至还能请女巫（イタコ）作为灵媒为你和逝者间搭建桥梁，好比生死间的同声翻译服务。

イタコ什么我是断然不信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以我自己想要的仪式感去一遍一遍了却，或者说舒缓淤积内心深处的心结。

我的心结本质很简单。我的母亲在差不多我现在这个年龄时为了家庭很苦，终于熬出头能够舒适些了，却因为恶疾死得太早。这种心结，随着自己理解观察人间的能力渐次成熟，很容易急速膨胀。因为若换作我成为她，越看懂世间我就越明白她当年那种苦是有多苦，我想我会越不甘、越不愿意，因为我也只有一次人生，凭什么。即便不换位思考，曾经我也完全有机会关心更多、沟通更好、陪伴更多。

然而人已不在。同时我虽人在霊場却并非佛教信徒，我只是需要一个特殊的理想环境来实现我内心追求的仪式感。这个仪式感终究不是为了和死者沟通：母亲没有了就永远没有了。人死后的一厢情愿毫无意义，充其量不过是自我感动。我需要的是了结，不是和作为死者的母亲，而是和还是生者的自己了结，让后面的人生走得更轻松更安宁一些。

湖边的呼喊还是非常治愈的。极轻微的回声伴随着凉风与鸟鸣回到耳畔，湖面上细小的涟漪朝着我站立的方向仿佛应和着节奏荡漾过来。我仿佛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死者在这里能够回应。我只是付出了酸了点鼻子、湿润了眼眶程度的代价，就换回了当天晚上素食料理连加三碗白米饭、素食精进料理完全光盘，一晚恬睡十个多小时的幸福。细想这个自我心理按摩仪式感还是颇为自私的，不过我毕竟是妈妈的小儿子，我猜她就算活着的时候也会双眼笑成一条缝一直看着我吃完的，我有这个自信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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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这几日，我见识了『二舅治好了我精神内耗』这个视频能够在微博上掀起滔天流量巨浪到什么地步。而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浸盐一整年才刚解禁，已经有点OUT，我一直感叹如今微博怎么热搜这么弱了、仿佛瘫痪了一样，是否被整改过了。直到二舅的横空出世。

二舅的剧情不再赘述，因为刷屏已经刷到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不少人的手机屏幕上会不会一直会烧着二舅视频框架的程度。我一直是在等流量高潮过去（大概今天差不多了？）后出来淡淡吐槽几句——是否我们中国人真的特别健忘，以至于这样的视频素材会走红到这个地步？在SNS一片红海的今日，要走红的必要条件之一一定是题材的稀缺性和独特性。可是，稀缺独特在哪里？我是真心求教，因为我个人实在无法理解。因为我猜只要智力合格、没有遭遇特殊记忆损害的，对九十年代中期大江南北日常上演着的剧情不至于健忘至此，毕竟30年都还不满吧？

具体而言，那时在大城市里，譬如上海，我所在的双职工家庭，我说我当年去到学校里，周围同学里像我家那样父母双双把岗下的家庭比比皆是绝对不至于寻衅滋事吧？真的太普遍了。我家的唯一特殊性恐怕在于父母双双下岗、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双的不多，毕竟独生子女占压倒多数。

换句话说，我家以及我家周围，那时『二舅』真的多去了。有男的二舅、有女的二舅，有男女双双二舅。有的家庭靠父亲或母亲一人作为二舅扛鼎，有的家庭两个二舅一同出去摆早餐摊位。胆子大一点的二舅也有去南方深圳什么地方混的。我家的两个二舅，我的父母属于典型上海人：胆子小、怕风险、想尽办法在上海本地另谋出路。我爸去刚兴起的外资企业当合同工，我妈去私营老板那里做会计主管，晚上还接别家对账的私活。到了2000年罹患鼻咽癌之后，上午去新华医院做放疗，下午继续在家做公司里的活到深夜。癌灶被照射后溃烂，一边不停擤着带血鼻涕一边继续工作。牙床遭遇放射线损害牙齿在家松动掉落，继续工作。味觉损害丧失、食物进嘴不仅苦涩而且非常敏感刺痛，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工作。

我妈从没有对我抱怨过国家社会，就在那里静静工作着。很简单，那时候的状态下恐怕无论抱怨什么的时间精力都没有，能够眼前make ends meet就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了吧。但这个状态，我说她也是二舅应该不过分，就算没有二舅那么牛逼那么戏剧性，准二舅没问题了吧？

今天听说二舅这个故事真实性千疮百孔，越来越被诟病。我没有兴趣研究细节，姑且认为二舅的故事100%如假包换。但我要吐槽的是我个人无法忍受的一点，那就是人民日报和胡锡进等作为官方立场或体制内人员立场对于二舅的赞美方式。

人民日报的『二舅挫败了苦难』、胡锡进的『真正随遇而安』让我很不舒服，甚至需要压抑自己不去愤怒。因为我家里也有过二舅，而且是两个，这种表达在我看来是空洞赞美的背后掺杂着几分轻佻与不尊重。二舅挫败了苦难吗？扯淡。事实明明是二舅的苦难无边无际、根本没有尽头，只有到死亡才是尽头。所谓的热热乎乎温暖了身边不过是不给周围添麻烦，深层次是不给社会添麻烦罢了，与他的苦难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说他习惯了、He's loving it，但压在他身上苦难的量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只会随着他的加龄相对变得越来越沉重。

胡锡进的『随遇而安』更是过分。云淡风轻的四个字好像如来佛的五行山符咒一样极其巧妙地掩盖终结了一切对于苦难背后根源的探究、讨论和追溯。一瞬间，国与民共同堵截苦难根源的责任似乎在国这一边脱责了，而他自己恰恰是体制内得益者之一。

我真的匪夷所思这类话是用如何粗壮的神经脸不红心不跳、轻松说出口的。这就仿佛工厂车间里不装电灯，员工们一手点着蜡烛一手操作机器月底完成生产指标之后车间主任来一句本月随遇而安的真好！又好像公交车上大冬天后排窗户上有洞始终没有修理，结果一路下来乘客没有抱怨，有人还说起了好玩的段子来分散大家注意力，于是公交公司举起大拇指说后排乘客挫败了苦难那样，荒唐到令人需要努力忍住苦笑。

我在这里不是要借机攻击社会。而是我不得不严厉指出，对于二舅这件事情的公众沟通时表意措辞不应该这样，这非常有问题，甚至可以说短期仿佛像一锅烹饪角度奇葩的新概念鸡汤，颇能激起一阵鸡血，但时间稍久大部分心智明晰的公众会回过神来，一定会伴本可避免的文化与心理反噬。

这本质是立场决定角度问题。民间公众赞美二舅无可厚非，哪怕夸张一些、偏离事实一些也没太大问题。因为无论在什么国家，大多数公众的生活都是次要的，也就是平凡的庶民，人生或多或少总会遭遇挑战和各种意外，愿意笑对人生、积极乐观就算无助于事，也有利于与自己和解、放过自己，有利身心。

但作为官方，跟着一起只是赞美就很有问题。因为只要不装外宾的都知道我们是集中力量的大政府，公众让渡了很多权利，经济也飞速发展了那么几十年，政府不仅有责任和义务、也有相应的实力不断改善社会基本保障与福祉、不断改善公众生活体验、不断强化意外支持体系。人生可以次要，因为无论生活在地球上哪个角落，大部分人的人生注定就是次要的。但人生最好不要随机，因为随机是个体无力规避的人生意外坠落。二舅的人生里有过多重随机事件，让二舅面临这样一个晚年不得不依然拼搏、依然鸡血的随机而严峻的现实。试想：如果社会基本保障与福祉更加健全，那么平行宇宙里那个晚年可以躺倒浇花养鸟的恬淡的二舅，难道不是更加幸福？人都不傻——所以大家都赞美二舅，但大家内心都坚决不希望命运轮到自己成为二舅。道理很简单：二舅乐观也好拼搏也罢，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我母亲也完全一样。

因此本轮沟通中，人民日报与胡锡进等，不是不能跟着赞美二舅，而是必须首先看到自己所代表的立场与角度和公众的区别，至少也应该后面加上这样的句子：『二舅也让国家和社会看到了还需长期努力的广阔空间、还有太多亟待改善的细节。未来中国会更加努力，让无数的二舅到了这样的年龄能够面临更丰富的人生选择：他们既可以选择奋发拼搏、他们也可以选择舒适躺倒、或者我想出去看看世界』。唯有这样，方显必要的谦逊与反思。这绝非我发明的手法，而是高度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自省。

而谦逊与反思，才是对爆红的二舅本舅、对无数默默无闻的二舅、对仅仅30年不到就被忘却了的曾经一整代二舅的真正尊重。

3

20多年前家里有了我妈这样的二舅，才让今日的我这辈子或许有机会避免成为二舅。我感谢我妈，我也有心头可能永远难以拭去的纠结与不安，其中有些东西能量大到可以驱使我骑行2000多公里去换来缓解的程度。但我个人绝对不会去美化那时候她的生存状态，那一点点都不美好、一点点都不幸福，相反我在家望着她猫腰伏案工作时候的背影，觉得压抑、无助、焦虑、恐惧。她被放疗照黑的面色、她失去牙齿造成的口音改变、她扒几口白饭榨菜就说实在没有胃口吃下去时那种淡然一笑的表情，如今我回忆起来，只会在内心一遍遍强化一个决心：我这辈子绝对不能再过她那时候的日子。

可能唯有外人带着流量或其他目的来拍抖音视频的时候，才会感觉这样的场景会治愈精神内耗吧。你根本不是家人、你根本不维系绑定在这个家的命运之船上、你根本不知道当事人在深夜里承受着何等重压、如何与每一个绝望念头拼死对抗着。你就看看TA的笑、看看TA的戏谑、那些在外的表达，你就一句治愈精神内耗上传，引发了一串『击败了苦难』『随遇而安』的跟蹭，

你做这个视频的，你特么真恶心。还好你没有用我妈作为底料去炮制，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完。